邶论

🪞🪞🪞漫游者向早晨绿色的地带降落。

《复燃的向日葵》

      你见过真正的向日葵吗?

      一年夏天的早晨,我踩上红色的木椅提着画往墙上挂。那天我遇见了凯,我的表姐。在一个普通二十四岁青年的生活中,色彩突然变得明艳和喜悦。清晨起来走到街上,踩着碎石铺成的马路,天空纯粹而明净,街道还没有完全苏醒。而树,红得热烈,绿得温和,错杂静立;黑色树干笔挺,在路边投下灰影;我回头望向街边的窗户,映出一个青年正对上我的视线,连他头上红色的卷毛也变得亲切:色彩,色彩跳跃着扑向我!

      次年,凯再次来到我们家。无法遏制的激荡使我心跳变得滞重而沉闷,好像要把胸腔向深处啮出一个洞。黑漆漆的柏树歪向马路上空,蒙蒙裹着蓝灰色雾气的天空压在树梢上。雨点扭曲着打落下来,如同凯的厌恶、家人的惊诧和他人异样的眼神,一点一滴坠我在我身上,从头顶开始淋下——是的,她拒绝了我的告白,愤然离去,在那个埃顿开始下雨的傍晚。棕色的马车上路了,车轮愤慨地滚过昔日承载我轻快步伐的石子路,甩起泥浆飞向两侧。我只记得窗户有着红色的檐子,玻璃擦得不干净,到处都是雨,把世界弄得一片糊涂。

      我幻想中的向日葵,曾以为找到永恒无尽的光源,可在反应过来之前,光已经被猛地掐断了。那自以为被太阳浇过的向日葵还带着火一般的色彩,留有余热,断折在软草丛里哆哆嗦嗦,很快就要被四周蔓延过来的冷色给揪住了。原来那是个假的太阳,我现在才明白。往事一幕幕地飘过,萦绕在周围,我迫切地希望离开,去某个安静的地方,在那儿我可以把充沛汹涌的精力倾注到自己身上:我仅仅需要一个炽热的太阳,促使一切成熟结果。给早夭的第一朵向阳葵盖上衾衣,我带着逃离生活的强烈欲望,自此终于踏上了渴望生活的旅途。

      我做过传教士,也曾住在矿工家。如同偶然中的必然,我开始创作。在席凡宁根海滩边,两艘船舶的深棕色顺着海面一直浸染到远方,渔人的身上涂抹着朝霞与灰蒙天色。我和朋友到布拉班特荒原度过了五月,起伏不定的沙丘上成排的白杨树,引领我们缓缓走进寂寥的村落;在博里纳日煤矿厂边上的煤矿工人一家,他们住一间矮小阴暗的屋子,深夜围成一圈,在低矮的木桌边,用叉子细细切开少得可怜的干涩土豆,享用屋子里唯一散发着热量的咖啡,以结束一天。我晓得他们的脸因不见光照而阴暗,他们的肺被煤矿惹得生了锈,他们的劳动力和生命的自由被榨干,只挤出几滴生活的苦水,可当他们坐在一起吃晚餐,仿佛没有一丝外部世界的嘈杂能够打扰他们的安宁。在纽恩南,我最爱走过树丛,掩着的老教堂塔和墓园肃穆立于林边,静候六七点左右的暮色逼近,被刷上更幽静的色调,那色调多么像牧师公寓的墙壁和教堂的墨绿玻璃啊。

      我画矿工、医生、画家、画商、农民、牧师、妓女、邮差、房东──人们,他们好似路边被踩踏过的野草,带着疲惫和忙碌的忧伤;我画法国南部的灼日,画田间的白云、枝头的落日、旋转的山峦、卷叶的橄榄树,还有咖啡馆和酒吧。有时我工作到深夜,对自己的存在浑然不觉,一幅幅画仿佛来自梦境,闪耀着鬼影般的光辉。

      我睡在租来的破房子里,没有多余的家具,赚到一点钱就花了买颜料,再者就到街上瞎逛。可我却感觉到,在生活的破画布背后,有一株向日葵在窸窸窣窣地生长。

      四个月前我来到这里——阿尔勒,这简直成为了我梦的乌有乡。我知道我将在这里创作出伟大的作品!我曾在信中写下,“我画太阳时,要画得让人们感觉到它以可怕的速度在旋转。它发射出力量无穷的光波和热波。我画麦田时,要人们感觉到谷粒中的原子在生长、爆裂。我画苹果时,要人们感觉到苹果中的液汁溅到皮肤上,果核中的种籽在往外钻向开花结果!”我画下田间的播种者——带有米勒的意味——他的指尖撒落金色的麦粒。我欲虔诚坦露对这炽色如橙的新生活的期盼,于是色彩猛然在空气中燃烧了起来,从天际直扑向浅紫色田野!正如我的向日葵,在这座小小的黄房子里,在田野间,也一度地复燃起来了!


      “你还记得我说曾迷恋我的表姐吗?”面前这个名叫文森特·梵高的男人结束了他漫长的叙述,蓝眼睛清澈如初冬的湖水,“那时我已苍老,现在我风华正茂。”

      他起身为我倒了一杯咖啡,炽热地向窗外望去:那是一片燃着向日葵的原野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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